今世（十五）海边告白（第1 / 2页）
万字预警。
一
“是因为你。”
后来他的声音越发轻而遥远，随着翻卷的夜风汇入了荒莽际的夜空中。
二
卢世瑜失眠了。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失眠是什么时候。他往常自律得就像石英表上的指针，从来没有偏格的时候。
但是夜色已深。卢世瑜站在小巧的阳台上，倚着栏杆眺望彻夜不眠的中心城区的方向，那里依然灯火通明。
相较之下，身边居民区的安静和黑暗，就显得尤为孤独。
犹豫了许久，又好像只是思忖了片刻。卢世瑜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声，听起来有点迟疑。
“卢世瑜？真的是你……”
然后就是一声轻笑。
“哇哦。你还会给我打电话呢。你那里……应该已经很晚了吧？这么晚不睡，找我有什么事？你……”
她犹豫片刻。
“你最近怎么样。”
是一个温柔又单纯的人。
卢世瑜笑了笑。听见这个声音，让他心里的复杂和沉重微妙的变好了一点。
“还不。”
他说。
三
卢世瑜四十五岁了。他认识杜泠的时候是二十五岁。五年后两人结婚，又过了六年，他们离婚。
很简单的故事。
卢世瑜如果要扪心自问自己是否爱过她，他当然会说是爱过的。朝夕相处超过十年的人，铁石心肠也能磨平了。
但杜泠并不这么认为。
这个故事应该这样说。杜泠喜欢上了卢世瑜，然后追求他，然后得到了他。得到以后，她发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感情，所以最后她还是离开了。
整个故事里，卢世瑜一直都是卢世瑜，他没有因为这个女人闯入他的生活就发生任何改变。而杜泠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却改变了很多。
这是爱吗？
不好说。
卢世瑜是一个善于接受的人。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句话，他就是一个完美客体，或者只是一面镜子。他可以被人拿起来，或者放下，内心不能说毫波澜吧，总之波澜不大。
所以，分开得也很体面。
杜泠去了美国。
四
“泠泠，我想问你。”
这个昵称是他们共同生活的十年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
“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上……”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一个人的。”
对面安静了两秒。
“哇哦——？!”
刚睡醒的杜泠在纽约的阳光里坐起来，像发现了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毫形象可言。
“什么情况？卢世瑜？我没有穿越吧？”女人似乎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确定电话号码误，对面的男人也不是失心疯或者被夺舍了，再重新放到耳边，“你喜欢上谁了？”
“……你小声一点。”卢世瑜不知道是语还是羞赧，总之有点挂不住。
“好好好，我小声。”女人穿上拖鞋，一边熟练地操作咖啡机，嘴里嚼着面包条，一边说。“你慢慢说啊。我今天不上班，有空得很。”
她听起来过得很不。相比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像现在这样活在自由的阳光里，也许是她更需要的吧。
卢世瑜真心的为她感到高兴。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们后来一直是朋友。
“好。”
五
该从哪里说起呢。
用电饭煲烤出来的蛋糕？
还是他给这个房子里带来的生机勃勃。
被教训哭了，第二天也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往他身边凑。
倚靠在书桌旁边，窗帘拉开一条缝隙，路灯照亮的半张清俊的脸。
转过身来对他说，老师，我想要拥抱你。
打开门，突然扑进他怀里的大狗狗。
满脸泪痕的，看着他说，你不生气了吧。
站在逆着光的方向，看不清表情，却可以看见他永远满怀着……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东西的眼睛。
从没有用嘴说出来，眼睛却说的很清楚。
还有。在那条结冰的河道边，在寒冷的晚风中。
他说，“是因为你。”
是因为你。
六
“哇哦~~~”杜泠在地球另一头发出啧啧赞叹。吃着早午餐听八卦，人生一大美事。“Ran~”
卢世瑜揉了揉鼻尖。
“但是Mr.卢，你这样是违法的哦。老师和学生在一起的话，在纽约会牢底坐穿的。”
“我知道。”不需要别人提醒，卢世瑜心里比谁都清楚。
“啊不过……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是不是？这个这个，情况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卢世瑜四十五年难得动一次春心，杜泠可不想打击他，那她就成千古罪人了。
“不……就是这样。”
卢世瑜心里的混沌，终于对这个多年的老友说了出来，像月破乌云一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也许不是……喜欢。”他也在说给自己听。“只是占有权力的人对权力上瘾罢了。”
杜泠在地球的另一头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打断了卢世瑜的自怨自艾。
“老卢啊。这件事情，你自己不知道，我可知道呢。什么对权力上瘾，你要是对权力上瘾，你早就去当副院长了，还轮得到你们学院那个谁？”
卢世瑜苦笑，“这件事情就不提了吧。”
“总之，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要是这种人的话，你说的这个孩子，还有当年的我……”回忆起往事，杜泠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柔软的笑意，“都不会喜欢你的。”
“所以，慢慢来。你别怂好么。最差的结果，也不过就是继续当师生，你也说了，他又不是你名下的博士，你怕啥呢。”
“我怕伤害他。”
卢世瑜脱口而出。
哎。远在纽约的杜泠叹了口气。
“那不是你说了算的，老卢。有的人为了你呀，撞破了头拼命的努力……只是想要一个能被你伤害的机会呢。”
不知道是在说那个孩子，还是在说当年的自己。
七
李老板的展览如期开幕了。
开幕当天，萧定权难得穿上了正装，打上领带，连头发也重新收拾过。看见镜子里妥妥帖帖的自己，心情都愉悦了许多。虽然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开幕仪式，也没有多少来宾，更不需要他上台讲话，但是到了检验自己工作成果的时候，谁能不既紧张又骄傲呢。
李老板在台上致辞的时候，感谢了许多为展览做出贡献的工作人员，其中当然也有萧定权的名字。老套的流程，他站起来，向鼓掌的来宾们挥手示意，再坐下去。就这么简单的几秒钟。
他脸上的笑容是真心的，不是职业假笑。
艺术是他热爱的事业。
开幕式结束以后，正式进入展览开放期，来宾们和陆陆续续进入场馆的观光客们一样，在场馆内自由参观。萧定权也就没什么事儿了。后续展览内容不再有什么变动，他这个顾问的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最多收展的时候再出现一下，那可得半个月以后了。
收完展，就过年。
开幕式结束没过一会儿，萧定权的工资也到手了。他慢悠悠走在每天工作的场馆内，第一次以观光客的视角看待这些设计精巧的布置和历史厚重的文物真迹，由衷地赞叹一句，真漂亮啊。
怎么没看到老师呢。
微信对话的界面还停留在，他对老师说，老师来了跟我说一声，我来找你。
卢世瑜说，好。
好。又是好。萧定权发现卢世瑜真是喜欢用这个好字，好完，然后呢？人呢？开幕式都结束这么久了，他连钱都拿到手了，还没有见到老师。
不满意。
巧妙就在于此，说曹操曹操到。他有点心浮气躁的在场馆里走了一圈，又回到入口处，想看看老师什么时候出现，没想到卢世瑜就真的出现了。
李老板也在，大概是专程出来迎接卢老师的。两个人从门口连笑带闹的往里走，好一会儿才看见了萧定权。
“老师。”
萧定权先开口打招呼。礼数不能少。
卢世瑜点点头。李老板很有眼力见，看他们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自己就先进去了。卢世瑜停在他面前。
“老师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倒是先告诉李老板了。虽说他知道这是正确的做法，但小孩子的心性在脸上一览余。
卢世瑜这会儿的心情还很复杂。自从上次的河边散步以后，两人没再见过面，也没联系过，除了刚才那句“来了跟我说一声”。杜泠劝他的话，他听进去了。这些天本来以为心里的起伏已经渐渐平淡，没想到又见到这小孩的时候，他的想法仍然是——
好可爱啊，真想逗一下。
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萧定权。
萧定权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想往后退，退了半步，忍住了。
“定权，我今天可是来检查你工作成果的。”卢世瑜敛了几分脸上的笑容，声音也沉下来，“要是有什么地方，知道自己做的不好的，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不然……”
意味深长的停住了。
很刻意。卢世瑜自己都觉得演技拙劣，萧定权却真情实感的被吓到了。
“老、老师，我没有。”
萧定权刚想说我真的有好好工作，交付之前检查了两遍的，虽然可能还是会有遗漏的地方，但我已经把可能性降低到最小了——
卢世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逗你的。走吧，陪我进去逛逛。”
说着就往里走去。
逼近自己的威压撤开了，萧定权愣了好几秒才缓过神……什么啊！
欺负人。
然后气呼呼地跟了上去。
八
说是“逗你的”，其实卢世瑜看展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代入了一下监工。设计，搭配，制式，纹样……嗯，都没有问题。萧定权这次确实做的不。
看到老师赞许的笑容，小孩的尾巴又开始翘起来了。
“3号厅的展柜绒布换了好几次呢，每次都觉得差那么点意思，感觉同事们对我这个顾问都有意见了。不过最后效果好就行。”
“那个南齐武帝的铁玺，虽然我坚持认为它是假的，但是碳检测报告就是显示这是1500年前的东西，所以最后还是摆在这了。行吧。”
“还有这个……”
萧定权在旁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卢世瑜就安静的听着，偶尔答一两句，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还有……老师。”
“嗯？”卢世瑜正看着柜里一件锈迹斑斑的首饰，头也没抬一下。
萧定权深呼吸了几下，话还没说出口，两只耳朵都红了。
“你这周有时间吗？我想邀请老师一起去……”
卢世瑜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萧定权的眼睛。
“旅行。”
九
“哇哦！这孩子这么大胆？”
杜泠在电话另一端已经乐翻天了，完全不管卢世瑜是什么表情。
此刻是北京时间的下午六点，纽约时间则是六点的清晨。杜泠难得早起一天，一起床就有这种劲爆的猛料下饭，她开心极了。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要检查一下日程。”
“哈哈哈哈哈哈……”杜泠笑倒在床。“太烂了，卢老师。你上一次约会还是一百年前吧。诶，我们离婚后你到底有没有约会过？”
“泠泠，别瞎说，不是约会。”
准确来讲，应该叫做出差。是萧定权的一位叔叔，最近想投资画廊行业，想找个“真正的艺术家”来给他参谋参谋。一般萧定权听到这种要求就觉得语，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家，屁话。但是父亲撺掇他去，一方面也是希望他去散散心，摆脱一下奔月杯的事情对他的影响，另一方面，叔叔开了一个价。
萧定权可耻的心动了。
不管是不是真正的艺术家，艺术家都是要吃饭的。
只需要一周就能来回，这种钱多活少的事情谁不爱呢。
就算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前，他邀请卢世瑜……也完全是他的私人意愿。
而且卢世瑜对此心知肚明。
“那你还说不是约会。”杜泠再次毫不客气的吐槽他，“这就是假借工作的名义，约自己喜欢的人出去玩嘛。高中生毕业旅行的借口都比他用得好。”
“……反正不是约会。”
“好好好，不是约会。那你要去陪他出差吗卢老师？”
卢世瑜叹了口气，语气有点不善了。“杜泠。我要是知道我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那我帮你回答好了。”杜泠可完全不怕他。“去吧，卢老师。也许一生就这么一次。趁你还对他心动的时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十
卢世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这种“说走就走的旅行”，从来都不在他的生活方式规划当中。
他可是石英表上的指针。循规蹈矩，严谨自律。从来不会为什么事情随便打破生活节律，也不会情绪失控，不会……
……
可能以前也不会动手打人吧。
卢世瑜看了一眼坐在前排位置上的年轻人，后者正泰然自若地戴上耳机，准备睡过全程。
嗯。不会为了什么事情随便改变。
除非那件事情刚好是个人，而且名字还叫萧定权。
十一
当然了，这种临近过年还能找人上门来干活的事情，也就只有自家人帮衬自家人了。
如果不是在海南三亚这个避寒胜地的话，萧定权也不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的。大冬天的出差，可不方便了。
但目的地是三亚！这就不存在了啊。
落地三亚，开头的四天，萧定权去帮叔叔调研画廊去了，卢世瑜没有去。他去了的话，咖位过大，可能会把那些人吓到。萧定权和卢世瑜的关系是私人关系，他并不希望老师也涉足到商业里面来。
于是卢世瑜也当自己是来散心的，一个人在三亚走走停停，整整四天里面，他和萧定权都处于互不打扰的状态，各自轻松。
然后萧定权的调研工作结束了，就来缠着老师不放。
经过萧定权从早到晚的游说，还有一次天意般的赌局——这枚硬币，正面，你说了算，反面我说了算——卢世瑜竟然真的答应了萧定权，陪他去那个，“很有名的海边酒吧”。
而且还穿了萧定权给他挑的一件衬衫。
白色底布上的黑色花纹，已经是卢世瑜能够接受的极限了。毕竟在海滩上，不穿花衬衫的男人反倒比穿了花衬衫的男人更加显眼。
总之，在萧定权的软磨硬泡之下，玉石一般的卢世瑜似乎也变得柔软和接地气了起来。
萧定权才不会说，看到老师换上黑白花的衬衫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差点惊呼一声，他妈的，真的太帅了。
这才叫盘靓条顺好吗。
十二
卢世瑜从来不觉得酒吧有什么好玩的。
但是这一家，好像是不一样。
非常质朴的木质建筑，又蕴含着某种奇妙的美感，走到檐下就能闻到类似松木的熏香味。
地理位置太过优越。两人坐在酒吧宽敞的阳台上，往外走一步便是海。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日落，海边的晚霞与任何地方都不相同，天空中是橙和红色的光与云，水面上也一样。往日落的方向看去，极乐之境似乎就在眼前。
那是永远触碰不到，永远法到达的地方。
酒是萧定权叫的，卢世瑜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名字。萧定权手里那一杯泛着淡淡的，柔和的胭脂红色，自己手里的，则是放了几颗球形冰块的，冒着气泡的透明的酒，喝起来有一股柠檬的香味。
又一次，谁都没有说话。
室内传出隐约的音乐声，并不是一般酒吧那种喧哗的音乐，而是舒缓的弦乐曲。
卢世瑜小口小口啜饮着那杯酒，望着海平面上的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沉下去，想起辛勤工作的半年终于结束，新年就要来临。就算不做任何他想，也由衷的觉得，是来对了。
他也真的需要一次这样的放松的机会，真的好久好久没有过了。
两人就这么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一点一点坠下去的日头，终于消失踪。
头顶上的灯亮了起来。
店家在阳台的屋顶上挂了几串彩色的LED灯，还有朴素的、颜色略微泛黄的白炽灯泡，组成一种温馨祥和的氛围。
“这个地方不吧，老师。”
萧定权邀功似的，得意洋洋地说。
“嗯。”卢世瑜由衷地说。“真的很不。”
十三
一杯酒喝完，又续了一杯。萧定权又叫了一个冰桶，里面放了一支包装奇特的洋酒。侍者上前来，开瓶，倒酒，两个满满的杯子放在两人面前，剩下半瓶，仍然放在桶里。
“试试这个？”
“好。”
卢世瑜举杯和萧定权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
虽然卢世瑜日常并不喝酒，连咖啡也很少喝，只喝茶。但他能尝出来，很醇。
“谢谢老师愿意陪我过来。”
萧定权的脸色已经有些泛红。萧定权是喜欢喝酒的，然而要说量嘛，那不是很好。只不过，微醺的快乐也很迷人。
“谢什么。”卢世瑜淡淡的说。这有什么好谢的。
“谢谢老师和我一起来三亚啊。”喝酒有点上头的小孩，不像平时那么聪明了，把同一句话换了个句式又说了一遍。“我一个人在这边才不好玩呢。我叔叔一个人在三亚做生意，我姐姐、妹妹她们都不在……根本没人陪我。”
他大概是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邀请卢世瑜的原因。不过么，都已经是在三亚的第五天了，这个时候再找补，多少晚了一点。
“不谢不谢。”卢世瑜也只好拿出和喝多的人说话的耐心来。“我也在这里玩的很开心，很放松。”